

晨曦尚未完全冲破夜幕贝格富,海拔1300多米的贵州省道真自治县洛龙镇洛龙村大堡山林场,还浸润在清冽的薄雾与露水中。49岁的姚克礼已经起身,动作轻缓而熟练。他拿起那双沾满泥土的胶鞋,习惯性地抖了抖鞋里可能藏匿的沙石和枯叶。
“鞋底齿纹深,抓地力强,巡山就靠它了。”他轻声提醒同样准备出发的妻子张柳妮,“别忘记带一双备用鞋。”挎上帆布背包,夫妻俩踏上了那条走过成千上万次的巡山之路。

这条孤独而漫长的旅程,累计超过30万公里,足以绕地球赤道7圈多,姚家两代人已经整整走了45年,穿坏的胶鞋将近300双。
2025年5月,姚克礼家庭被推选为全国最美家庭。在这片3.7万亩的苍翠林海深处,在艰辛的岁月里,这个普通家庭以两代人的接力守护,书写了一部关于责任、爱情、传承与奉献的动人诗篇。

他们的故事如同林间最坚韧的杉木,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,枝繁叶茂,荫庇后世。
01
一双胶鞋,丈量青山
时间回溯到1980年3月。姚克礼的父亲姚思学,这位曾在北京当过机械工人的仡家汉子响应号召,怀揣着对家乡山水的眷恋与一份沉甸甸的责任,毅然走进了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大堡山林场,成为一名护林员。
为了彻底扎根,姚思学决定把家安在林区。他带着妻子卢喜娥和两个年幼的儿子——9岁的姚远礼和年仅3岁的姚克礼,搬进了大堡山深处。

初入山林,迎接他们的只有几间简陋的石头房。无水、无电、无路,卢喜娥清晰地记得,出发前精心准备的粮油,第二天就被耗子“偷”了个精光。最初的回忆里充满了不安:“夜晚,野猪、野山羊叫声在屋外此起彼伏,听得人头皮发麻,连厕所都不敢去。”
守林人的孤寂深入骨髓,但家的温暖也在石头屋里一点点滋生。姚思学用废木料打造出桌椅和床板,卢喜娥用旧报纸糊住墙壁的石缝。夜晚,一盏煤油灯下,姚思学擦拭着他的工具,卢喜娥缝补孩子们的衣裤,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看一本翻烂了的小人书,屋外的叫声似乎也远了。
“守好这片林,生活会好,一切都会好!”姚思学把这句话当作信念,也当作对家人的承诺。当年的林场,偷砍树木、烧荒积肥、乱占林地的现象时有发生。他开始了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徒步巡山。
每天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往返20多公里,硬是用一双血泡叠着老茧的脚板,在荒草荆棘中踏出了一条条蜿蜒的山林小径。从1982年秋季开始,姚思学把造林的重任扛在了肩上。
巡山过程中,他细心收集优良的杉树种子,一年下来,能积攒200多斤金灿灿的希望。春天,他在简陋的苗圃里精心育苗;年末,再将一株株幼苗背到山头,小心翼翼地移栽。七年光阴流转,昔日的石头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“大堡山林场”。

童年的姚克礼,记忆里刻着两幅难以磨灭的画面:一幅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背上书包,独自一人翻越两座山头,步行10多公里才能到达山下的学校。母亲总会在他出门前贝格富,往他手里塞一个热乎乎的蒸土豆或烤红薯,那是途中最好的干粮。“这片山林就像我的另一个家,也像一起长大的朋友。”
另一幅,则是跟随父亲巡山时,父亲小心翼翼地为一株株脆弱的小树苗培土、扶正。夕阳的余晖洒在父亲专注的侧脸上,那眼神里的温柔与呵护,“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”。正是这无声的注视,在幼小的姚克礼心中,生发出对这片山林不一样的情感。

姚思学多次被评为林业先进工作者,还荣获了“贵州省劳动模范”称号。退休时,他抚摸着林场门口那棵已经亭亭如盖的杉树,对儿子们说:“以后我‘走’了,就把骨灰埋在这棵树下,让我永远守着它们。”这朴素而深沉的愿望,是对这片森林最极致的眷恋。
02
两行脚印,写就誓言
时间来到1999年。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。姚克礼初中毕业后曾南下广东打工,结识了同样来自道真的仡家姑娘张柳妮。他乡遇故知,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,渐渐走到了一起。
父亲退休前,期待姚克礼返乡接班。父亲的召唤和内心深处对那片绿海的牵挂,让他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:是留在城市寻找更多可能,还是重返父亲奉献了一生的山林?新婚妻子张柳妮没有犹豫,轻声而坚定地说:“你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”这个看似简单的承诺,将两人的命运与大堡山的苍翠永远绑定。

林区的生活对张柳妮而言是巨大的挑战,更让她揪心的是丈夫的安危。“我去巡山咯。”“注意安全哟。”这两句话成了每天清晨夫妻俩最简朴也最深情的告别。
姚克礼常常天不亮就踏着露水出发,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归来,张柳妮的心始终悬着。多少个黄昏,她站在屋前的高坡上,朝着丈夫离去的方向久久张望,直到暮色四合,才忧心忡忡地回屋。“那时候没有手机,我不放心,总在夜里一次次出门张望。”那份牵肠挂肚的等待,是爱情在寂静山林里真实的回响。

巡山之路除了孤独,危险更是如影随形。姚克礼就曾遭遇惊险一幕:一次巡山途中,一条剧毒的烙铁头蛇突然从岩石后蹿出,情急之下,他纵身跳下旁边近三米高的陡坡,腿上划开长长的口子,鲜血直流。回到家中,看着妻子心疼又后怕的眼神,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:“没事,蹭了一下。”
护林员的工资微薄,养活一家人捉襟见肘。为了补贴家用,张柳妮在房前屋后开垦小片菜地,种上南瓜、玉米、辣椒;养上十几只鸡、几只羊。夫妻俩得空儿就泡在地里,一个培土,一个撒种,萝卜缨翠绿,辣椒耀眼红。晚饭的食材从地里直接放进锅里,一盘酸辣土豆丝、一碟腊肉炒茄子,满口清香都是山野的馈赠。张柳妮笑着说:“我们的生活几乎可以自给自足了。”
随着林区面积扩大,姚克礼一人巡护已力不从心。张柳妮做了一个重要决定:成为一名正式的护林员!“我只想和他一起,将这片林子守护好。”这句话平淡无奇,却重若千钧,是妻子对丈夫深情的告白和无条件的支持。

张柳妮不仅分担了巡护任务,更发挥女性细腻的优势。她主动走访周边10余个村寨100多户人家,用“拉家常”的方式,将枯燥的防火条例化作家长里短中的叮嘱:“大嫂,最近天干,烧灰积肥得看紧点儿,火星子飞出去可不得了。”“孃孃,跟你家孙子说,可不敢在林子里玩火哟。”春风化雨,润物无声。张柳妮感慨道:“这林子啊,像会养人似的,待久了,心就离不开了。”
日子简单朴素,夫妻俩却甘之若饴。夏日的傍晚,巡山归来,姚克礼沏上一壶用山花焙的茶,茶汤清亮,带着自然的芬芳。一家人坐在屋檐下,看山谷里的云海翻涌,看夕阳给云浪镶上金边,再看着这金边慢慢褪成温柔的霞粉,最后沉入墨蓝色的夜空。茶香氤氲,星河低垂,无需多言,这天地间的至美,便是对他们一日辛劳最好的抚慰。

03
半生岁月,守护依旧
2000年,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,姚克礼和张柳妮的女儿诞生了。姚克礼欣喜万分,抱着女儿走上自己熟悉的林间小路,仿佛在向这片山林介绍家族的新成员。姚思学看着孙女可爱的小脸,疼爱地说:“就叫‘林玉’吧,林中美玉。”这个名字与长孙(姚远礼的儿子)姚保林的名字遥相呼应。“林”字如同一个无形的烙印,深深嵌入了这个家族的第三代血脉中,传递着家族的使命与希冀。
然而,喜悦之后是现实的难题——林区深处教育资源匮乏。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教育环境,姚克礼和妻子做了一个艰难又无奈的决定:将林玉送到县城,跟随已退休的爷爷奶奶生活、读书。

每次分离,小林玉都哭得撕心裂肺,张柳妮心如刀割。“没能陪伴女儿,是我们一辈子的遗憾,好在女儿慢慢长大,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。”如今,姚林玉已大学毕业,虽然走出了大山,但大堡山的林间小路,永远是她心底最深的乡愁。
2010年,姚克礼的儿子姚乾钰降生了。为了弥补陪伴缺失的遗憾,夫妻俩决定克服困难,让儿子在身边长大。姚乾钰到了上小学的年纪,姚克礼咬咬牙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,无论刮风下雨,每天往返20公里山路接送儿子上下学。
林间公路上,姚克礼常指着路旁的树林对儿子说:“这片杉林是你爷爷亲手种下的,比爸爸的年纪还大呢。”“那棵歪脖子的松树,爸爸小时候爬上去掏过鸟窝……”山林的故事、祖父的坚韧、守护的意义,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摩托轰鸣声中悄然传递。
姚克礼在屋前空地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篮球架,空闲时陪儿子打篮球,少年欢脱的身影如同灵动的小鹿,为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勃勃生机。秋意渐深,山风微凉,屋内却总是暖意融融。夜晚,一盏灯将小屋染成橘黄色。儿子已完成功课,一家人围坐一起看一部老电影,更多时候是各自捧着一本喜欢的书。那一刻,屋外是万籁俱寂的森林,屋内是灯火可亲的相守,这便是他们在茫茫林海中坚实的根基、温柔的向往。
“我们不要求孩子以后能做多大的事业,只要做正直、善良、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就可以了。”夫妻俩的育儿观朴实无华,他们用日复一日的坚守、对自然的敬畏、对职责的忠诚,为孩子树立最生动的榜样。
几年前,看到弟弟一家守护山林的执着与不易,大哥姚远礼和嫂子也加入了护林员的队伍。45年来,这片由一家人倾心守护的林区,从未发生过一起火灾,也从未发生过一起盗伐林木事件。

“这片森林就是我的家,谁愿意离开温暖的家呢?”每当外人问及为何能坚守这清苦孤寂的山林时,姚克礼总是这样憨厚地回答。林间最温柔的风声、最清脆的鸟鸣,日日夜夜诉说着这个平凡家庭对脚下青山最深沉的爱恋。
他们的故事里,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,只有日复一日的平凡坚守;没有豪言壮语的宣言,只有柴米油盐中的相濡以沫;没有刻意雕琢的家训,只有山林为证、树木为碑的无声传承。

这份平凡中的伟大、寂静中的执着,让大堡山的每一棵树都记住了“守护”的模样,让“最美家庭”的内涵,在这片远离喧嚣的绿色海洋里得到了最纯粹、最动人的诠释——那便是以山为家的责任、以林为伴的爱情,以及以爱为核的坚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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